夷陵嗲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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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这世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忘羡】人间乐

   ·婚后原著向,重度ooc预警!

   ·谢谢所有看文的小可爱们!

   ·题目来自国家宝藏同名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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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白的手指稳健地划过七弦,随着破障音响,被束缚原地尚在苟延残喘的邪祟终于支撑不住,鱼死网破般跃了过来。明黄色的符箓贴了它满身,此时都在劲风中熊熊燃烧了起来,邪祟一声嘶鸣,口中厚重的烟雾混着猩黑色的血丝,向一旁甩出符箓的黑衣人冲去。

        魏无羡眉目一敛,拔出腰间的长笛,轻飘飘的笛音宛如实质般压了下来,黑烟虽然弥散了些许,大多数却仍是紧紧缠裹在空气中。邪祟瞅准了机会,狠戾地向魏无羡扑去,魏无羡眸子闪过一丝厉色,下意识旋身闪避,一时不察让长笛离了唇,他呼吸间吞了满口浓厚的烟雾,忍不住急促地呛咳起来。刚刚扑了个空的邪祟也抓住了这个空子,转过身,再一次向着疏于防备的魏无羡飞奔过来。


        寂静了片刻的琴音再一次急促地响了起来,不同于方才入流水般空灵的泠泠之音,这次的琴音似有泰山崩摧之势,又入龙吟般凄长,强硬地钻入每一寸土地之中,在邪祟周身的每一方空气中铮鸣缠绕。

        伴随着邪祟轰然倒下的震动,忘机琴上传来“嘣”的一声轻响。


         “魏婴!”蓝忘机匆匆将忘机琴背在背上,绕开地上邪祟抽搐的尸体,踏着树枝径直落在魏无羡身前,“如何?”

        魏无羡被烟雾那一下熏得不轻,只觉得满嘴都是一股子呛人的苦涩味道。他咳嗽两声,这才觉得喉咙觉得轻快了些许,便抬起右手来冲蓝忘机摆了摆,却不想被扯动的右臂一抖,传来阵阵钝痛。

        听得魏无羡嘶了一声,蓝忘机方见魏无羡右臂上不知何时被划破了不小一道口子,浓重的血腥气顺着伤口飘了出来,血液浸透在黑色的布料之中,洇染了不小的一片衣袖,只因为刚刚形势太过紧急,这才一时没有被两人察觉。

        蓝忘机紧紧蹙起了眉头,从袖里取出常备的金创药与绷带,小心翼翼地把魏无羡衣袖上的布料从伤口处揭下来。还未凝固的伤口一经扯动,魏无羡疼地倒吸了口凉气,却又看到了蓝忘机眼眸中的淡淡流光,便硬生生把呼痛声咬在舌尖,故意对蓝忘机轻松道:“千算万算可没想到这老家伙还留了一口气等着我呢,这可真怪我吹的是笛子,蓝湛啊,你看看你,弹琴弹得快活,哪还用担心有我这档子事。”

    

        蓝忘机没有应声,琉璃色的眸子在刚擦黑的天空下泛着宝石般的光泽,他的眸光淡淡扫过魏无羡,仿若被一块水洗的碧玉淌过心间。明明只是浅淡的一眼,可魏无羡顿时喉咙被塞住一般,蔫蔫地哑了声响,任由蓝忘机轻之又轻地处理自己的伤口,仿佛在修复一件稀世珍宝般细心慎重。


        刚刚那一眼,是蓝忘机生气了。

        说起来,蓝忘机在他面前是最好脾气的一个人,平日里无论魏无羡如何玩闹出格,蓝忘机最多不过按住魏无羡的手轻轻叹一口气,从来不见他红了眼。但每每魏无羡当真将自己弄伤病时,蓝忘机却是最先动了真气的,责骂魏无羡还是舍不得,可蓝忘机将唇角紧紧抿起,一字不发时,魏无羡便知道眼前人是当真动了火。偏生魏无羡这性子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独独害怕蓝忘机不搭理他,只好收了自己那颗野心,老老实实地跟在蓝忘机后面除祟降妖,少让自己多添些不该有多伤口。偶尔实在是避无可避的受伤,才真正到了魏无羡的好时候,蓝忘机带着淡淡檀香味道的温暖怀抱和眉眼间不经意也能流露出的心疼与爱意,是缓释疼痛最好的良药。

         刚刚那情形,却是魏无羡有些托大,自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那邪祟,便喊着让蓝忘机站的离自己远了些,没想到却是在阴沟里翻了船。而蓝忘机这性格,更怕是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这时候怕不是正在心里怨怪着自己。魏无羡飞快地转了转眼珠,正想要故技重施,先夸下海口以后绝对不受伤来哄一哄蓝忘机,可当他无意间抬眼扫过蓝忘机背上的忘机琴时,却是当真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蓝湛蓝湛,”魏无羡也顾不上劝解蓝忘机了,只急惶惶地推了推他的肩膀,“你的琴弦断了。”

        蓝忘机默不作声,只重新扶稳了魏无羡的小臂,将金疮药粉轻柔地洒在伤口上,再用沾好药粉的纱布轻轻裹严胳膊,方才不紧不慢地从背上取下杉木琴,手轻轻抚过断弦处,应道:“嗯。”

        魏无羡见他这处变不惊的模样,有些稀罕地咂了咂舌:“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只是琴弦,无碍。”蓝忘机缓声应道,他给邪祟的尸体上贴好焚化符咒,任由邪祟的尸体慢慢化为灰烬,这才上前拉住魏无羡未伤的那手,“先下山。”




        二人照例在山下找了家客栈住下,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过了晚饭点,要放到平日魏无羡早就饿的满地打滚,可今日却是没一点胃口,只要了盘盐水毛豆,在那里慢慢剥了吃。蓝忘机随了他,也摇头拒绝了魏无羡殷勤递来剥好的豆子,甫一进屋便将琴从背上取下,解了琴套摆在桌上,拆下那根已经用了有些年头的断弦,又从行囊中取出一根崭新的琴弦,伏在案桌上小心摆弄起来。魏无羡啧啧称奇,咬了颗毛豆在嘴里,含糊道:“含光君,原来你这么厉害的人,弹琴也会崩断琴弦啊,第一次吧?”

        不知道为什么,蓝忘机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眸子里的情绪似是又有些不快,半晌后蓝忘机重新低了头上弦,闷声道:“并非第一次。”

        “不是第一次?”魏无羡当真哑然,他一翻身靠在案几上,摸了摸忘机琴乌黑的琴身,蓝忘机的琴多弹,已有了不可多得的断纹,魏无羡不敢随意触碰,生怕是碰坏了哪里,只敢好奇问道:“那是第几次啊?”

        蓝忘机动作颇为熟练,几句话的功夫已经装好了新弦,他拉住那弦按压两声,听琴音落在空气中荡开丝丝涟漪,这才抬起头望向魏无羡,微微抿了唇角,他轻声道:“已有三次,这是第四次。”

        这个数字把魏无羡惊了不小,他可着实没想过蓝忘机会有这么多次断弦,见蓝忘机脸色似乎有些低沉,再一想自己刚刚那一句无意的夸口,魏无羡恨不得好好敲一敲自己的脑袋,他赶忙补救道:“不过,这肯定是我见过的第一次。”

        魏无羡本想着听了这话。蓝忘机多少能能明快些许,没想到反倒是弄巧成拙似的,蓝忘机的脸色又淡了几分,眼里闪过的光色晦暗不明,他抬头看了眼魏无羡,张口欲言,片刻后又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手指轻轻抚过新弦。魏无羡心里暗道一声不妙,直觉是自己又忘记了什么事情,还没来得及询问,便见蓝忘机手指微动,先是一声泠泠之音,片刻后,琴声便如流水般泄了出来,轻柔地弥漫在房屋的每个角落,

        魏无羡觉得这曲子耳熟至极,听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名曲《流水》,只是蓝忘机甚少弹蓝家以外曲目,他又每日腻在蓝忘机身边,所以反而是这种人人耳熟能详的曲子生疏了两分。


         蓝家斫琴都有着严苛的要求,先不说斫琴人的工艺是如何精妙,单单琴的选材便是要经过精挑细选的。一般人大多数以桐木做琴,不单因为“伏羲见凤栖于桐”的传说,更多因为桐木取材方便,琴制出音色明亮。可偏偏姑苏蓝氏喜爱以杉木做琴,虽说昂贵了些许,可蓝氏多以琴御敌,对琴的要求不能不高,杉木相较于桐木牢固耐用,音色更如流水般细腻。而蓝氏制琴弦也是一点都不比斫琴轻松,层层缫丝选拔,才能挑出一根可用之弦。毕竟姑苏蓝氏的琴弦不单要奏出如破障音一般的乐曲,更要充当着杀伐的重任。这样一想,琴弦对蓝家人如此重要,蓝忘机随身带着几根琴弦便一点也不稀奇了。

        新弦再好,用着总是不如旧弦适合顺手,要多了几分不合时宜的生涩。蓝忘机弹一首曲子下来,不仅能调试琴弦松紧是否合宜,更多的是将这跟新弦打磨顺手,弹得久了,紧绷的新弦也会柔软适手起来。


         蓝忘机可弹的曲子太多,魏无羡不明白他为什么独独要弹这一曲《流水》,可是这静谧流畅的调子确实很适合姑苏蓝氏中人,魏无羡轻轻眯了一半眼睛,只觉得这场景越发熟悉。他目光轻轻落在蓝忘机抚琴的手指上,想起刚刚说是第一次见蓝忘机断弦时,蓝忘机微微蹙起的眉头。

        电光火石间,魏无羡脱口而出道:“蓝湛,我是不是见过你学琴的?”       

        见蓝忘机不置可否的眼神,魏无羡心里一动,话刚喊出口,那些被他忘得七七八八的回忆便又纷纷涌了回来。姑苏求学时期,给魏无羡留下印象最深的无非便是藏书阁彩衣镇云云,别的琐碎之事在被他抛了八丈远。直到听蓝忘机弹奏一曲《流水》,魏无羡才慢悠悠地想了起来,自己竟真的是见过蓝忘机学琴。



        蓝忘机那时候也不过十五岁,纵然再怎么天赋奇才,于琴艺上的修为毕竟有限。偶然一日,魏无羡趁休学时独自一人溜去了后山偷闲半日,待到日落黄昏,他紧赶慢赶总算是在蓝家宵禁前从墙头翻了进去。魏无羡一笑,从袖中摸出一个方才摘下的鲜艳野果,在衣摆上随意地擦了一擦,正待一口咬下去时,从魏无羡路过的一间屋子中传来了几声泠泠琴音。那琴声发声悠扬且浑厚,魏无羡好歹也是个世家公子,自然听得出弹琴之人技艺深厚。他侧着耳朵仔细听了片刻,咔嚓一声咬下半个果子,悄悄地趴在了窗边,魏无羡暗道,就算是古板可怕的蓝家,像这样休学时也一本正经的人也是不多的,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勤奋到要将自己的小命搭进去。

        不知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魏无羡看到那张熟悉的面无表情的脸,心里不知怎么的就一喜,大大方方站起来挥臂叫道:“蓝——湛——蓝湛!”       

         本来流畅的琴音霎时乱了阵脚,一声脆响后,蓝忘机手指离了琴,看魏无羡大摇大摆地从门口走过来,紧紧蹙起眉头道:“出去。”

         “你好不给我面子啊,蓝湛,”魏无羡丝毫不觉得被落了面子,笑嘻嘻地从袖子里摸出两个果子,“喏,哥哥这是看你练琴练得辛苦,特意送来果子给你吃的。”

         蓝忘机一怔,看魏无羡掌心盈盈托着的几颗野果,嘴唇翁动两下,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把那两粒果子从魏无羡手中取下来,还没来得及道谢,便听见魏无羡故意道:“只是这果子,我可是没有洗的习惯,因为要送给蓝二公子,只好以身为布,自己擦了一遍,不知道蓝二公子是介意还是不介意呢?”

        蓝忘机要入口的东西向来都要仔细清洗过,听闻魏无羡如此,蓝忘机先是有些惊愕地睁大了了眼睛,片刻后才回过味来,知晓自己手上拿的果子是在魏无羡身上擦蹭过的,气的拿果子的手都有些微微发颤,他咬牙一字一顿道:“魏婴!”

        魏无羡见好就收,见真的把人惹恼了些,赶忙一边后退一边讨好笑道:“我自己滚,自己滚好不好啊,蓝湛你可别出来追我,免得别人看咱们两个共处一室,这可真的瓜田李下了……”

        看蓝忘机手死死压在弦上,似乎随时就能一声破障音将他打翻在地,魏无羡麻溜地推开窗户,落在窗外几个纵跃,伴随着几声笑音,很快就看不见了身影。

        蓝忘机一个人定定地在那里坐了半晌,片刻后,他犹豫着用手指轻轻搭上那几颗被魏无羡仍在这里的果子,停顿片刻,他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将那几颗果子往袖中一塞,方才重新端端正正地坐回原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只是耳尖渗出一点薄薄的红色。


        后来魏无羡发现,只要无课时,蓝忘机不在藏书阁,便在这琴室里习琴,他溜进去过两次,偶然撞见了教蓝忘机习琴的老先生。老先生看起来比蓝启仁还大上几岁,却实没有一点架子,见魏无羡从窗子跳进来也不恼火,只是乐呵呵地让他注意安全。几次三番下来,魏无羡见老先生脾气好,进琴室时更是大摇大摆,蓝忘机被气着了也是无可奈何。熟稔后老先生曾笑吟吟地问魏无羡,是否愿意一起学琴,弹琴修身养性,于人大有裨益。

       蓝忘机闻言,指尖无声地按紧了琴弦,隐约透出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紧张与期待来。

        魏无羡撑着下巴想了片刻,笑着摆了摆手:“我可不学,琴这种君子之器,也就蓝湛适合学,我若是要学个什么,一定选那种轻便易懂的,用起来也顺手。”

        老先生被拒绝也不生气,顺势问道:“譬如?”

         “嗯……”魏无羡摸了摸下巴,笑道,“我看笛子就很不错!”

         听魏无羡如此,蓝忘机莫名有了些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低落,却又觉得以此人的性格,这是理所当然的一般。仿佛要刻意驱散走这种不明的情绪,他蹙眉道:“轻狂!”

        魏无羡一点也不恼,笑嘻嘻反问:“这可哪里轻狂了?”

        老先生上了年纪,年纪大些的人总是很喜欢看这些小一辈生龙活虎的模样,见两人顶起嘴来,老先生也不生气,反而摸了摸花白的须髯,自顾自笑了起来。


         在琴室里蓝忘机弹的曲子,除却蓝家那些必修科目,老先生也经常让他弹一些清心的名曲。老先生说,破障习技虽然是家业所必须,可君子修德,多习些名曲总是于德行无亏。魏无羡虽然有时顽劣,但是关键时刻总是能拿捏得住轻重,每每到了这些时候,他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坐着,撑着腮听琴声自蓝忘机指尖泄出。偶尔太阳太过温热,他就在不自觉中阖了眸,再睁眼时,琴声已经停下,蓝忘机背着琴,站在小桌前,琉璃色的眸子似乎可以折射出半边夕阳。

         蓝忘机道:“走了。”

         魏无羡诶一声,便乐颠颠地跟了上去。


         除去水行渊那天夜晚,平日里无忧无虑的一群世家弟子难得体会到了来自温家的沉沉威压,一众平日里嘻嘻哈哈的顽劣弟子也失了笑闹的心思。魏无羡和同门去藏书阁翻查了半个下午的古籍,待天全数黑下,他打着哈欠往自己的屋子里走时,偶然听见琴室里竟还传来一两声瑟瑟铮鸣。

        聂怀桑这种不善读书的人也是难得看了一下午书,此时正揉着酸涩的眼睛,闻声便勉强把眼睛挤开一条缝,迷糊道:“谁大半夜还在弹琴呢?”

        魏无羡自然知道是谁,他望着那窗纸中透露出的点点亮光,心里便莫名泄出了丝丝不安,他推了推聂怀桑的肩膀,故作轻松道:“这么晚了还能有谁,肯定是蓝家哪个古板的老头子,你赶紧去睡吧。”

        聂怀桑哦了一声,半闭了眼行尸走肉般向自己的屋子里走去,隐约之间似乎听见魏无羡说了句“我等会再回去”,他早就困的头都抬不起来,便胡乱点了点头,径自回屋去了。魏无羡见聂怀桑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回廊的拐角时才放下心来,他长吸了一口气,抬手推开了琴室的门。

        出乎他意料的是,除了蓝忘机,老先生竟然也在静室里,不同于往常见他露出的笑脸,老先生只是望着二人,深深地蹙起眉头,长叹了一口气。蓝忘机坐在座位上也是面色不虞,指尖停在琴弦上却不动作,只偶尔泄出一两个零星的音。

        魏无羡自然知道这气氛是为何,他略略一顿,如往常一般坐在了自己常靠的位子上。蓝忘机也不像以往那样偏头呵斥他坐姿不端,只是微微垂下头,发呆一般盯着忘机琴的七弦,片刻后,琴音又从指下流转了出来。

         是名篇《高山》。

         蓝忘机今日抚琴的动作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淡然冷静,左手压弦的动作格外用力,虽然大拇指早已生了茧,可琴弦压入皮肉的动作让魏无羡都能感觉到丝丝痛意。旁边老先生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几分,却仍是沉默地不作一词。直到蓝忘机弹到曲中最高最急处,他的右手急促地扫过琴弦时,弦上传来崩一声轻响。

        琴声戛然而止,魏无羡一惊,见忘机琴的一弦竟然断开,蓝忘机躲闪不及,那根琴弦便高高扬起,猛地打在了他的手上,扫过一片红痕。

         琴室内本来凝重的气氛似乎也别这一响猛然打破,魏无羡霍然起身奔到蓝忘机身边,老先生也快步走了过去,捧起蓝忘机的手细细查看,确认无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却仍是严肃道:“忘机。”

        蓝忘机道:“是。”

        老先生道:“为何奏《高山》。”

        蓝忘机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老先生沉默了片刻,才涩声道:“你的琴声,太过高渺宏大,不妥。”

        蓝忘机垂了眸,低声应道:“是。”

        老先生道:“弹《流水》吧。”

        蓝忘机沉默了片刻,竟是连新的琴弦也没有装,便就着断开的琴弦,弹奏起了《流水》。魏无羡忘记了那晚蓝忘机究竟弹奏了多久,这首曲子响了多少遍,只记得最后蓝忘机停下时,当真如流水般和缓的曲调已经淌入到他身体的每个角落,抚平了白日间所有的不甘与愤怒。

        蓝忘机还是如同往常一样,背着断了弦的忘机琴站在他身前,轻声说:“走罢。”

         魏无羡翻个身跳过矮几,笑嘻嘻地把胳膊搭到了蓝忘机的后背上,冲他挑了挑眉毛:“怎么今天蓝二公子生这么大气啊,不就是没给你一个枇杷吗,上次我还送了你好些果子呢。”

        蓝忘机沉默半晌,涩声应道:“你明知……”

        “我可什么也不知,”魏无羡不由分说打断了蓝忘机的话,“小小年纪别学你叔父成了个老古板,下次我多送一些,送你一筐枇杷,好不好呀?”

        蓝忘机鸦青色的睫毛轻轻低垂下去,又明快了些似的抬了起来:“好。”

     


        魏无羡不知为何,觉得自己今晚头昏沉得厉害,只是想起了这多年前这桩旧事,便一边埋怨自己这不记事的脑子。一边强撑着冲蓝忘机笑道:“可惜没多久我就回莲花坞啦,不然我当时这要送你一筐枇杷的。”

        蓝忘机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我送你,一样的。”

        “这怎么能一样?”魏无羡笑着摸了摸忘机琴的新琴弦,本想着天色还早,再同蓝忘机坐一会也不迟,却是没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又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蓝忘机见他如此,有些紧张地站起了身,前倾扣住了魏无羡的手腕,急道:“可是哪里不适?”

       魏无羡拍了拍蓝忘机的手臂,端起茶盏喝了口水,温润的水液自喉间留下,舒缓了刚刚如火烧般的疼痛,他轻松道:“没事没事,不过是困了而已。”

        蓝忘机道:“那便休息。”

        眼看着蓝忘机带着自己往床榻上走,魏无羡才后知后觉道:“诶,不对啊,不是断了三次吗,这才一次,还有两次呢?”

        蓝忘机替魏无羡脱去长靴,解开外衫,再仔仔细细把人放在床上掖好被子,见魏无羡的目光还在紧紧跟随着自己,他叹了口气,坐在了床榻的另一边,温声道:“回头说。”

         魏无羡本想不依不饶缠着他一口气说完,可头实在晕的厉害,他只能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便拽住了蓝忘机长衫的一角,蓝忘机带着淡淡凉意的手也从他的太阳穴拂过,适时地缓解了几分眉心的刺痛,他嘟囔了几句什么,昏昏沉沉地便跌入了黑暗之中。

         蓝忘机见他终于睡下,这才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魏无羡搭在自己衣角的手,小心地躺在了魏无羡的身侧,用另一只手拨开了魏无羡额前的碎发。



         蓝忘机那晚睡下后做了一个噩梦。

         也不能说是噩梦,不过是梦见了些过去的旧事。他梦见了自己又回到刚刚得知魏无羡身死之时,他带着一身的鞭伤,踉踉跄跄奔去了乱葬岗,他在岗上蹀躞,反反复复地拨开每一块乱石,却连一丝血肉也寻觅不到。

        然后他弹奏了整整三天的问灵,琴声在乱葬岗上空的乌云里丝丝弥散,又融进仙门百家设立的捕魂大阵中。蓝忘机抬头看了那个猎魂阵很久,却也看不出那里到底有没有自己心心念念之人的魂魄。

        第三天时,忘机琴发出了一丝哀鸣似的琴音,琴弦终于不堪重负似的,在蓝忘机的指尖下断裂开来。

    

     

         蓝忘机几乎是从梦中挣扎着清醒了过来,他胸脯气促地起伏着,深深吸了很久的气,似乎还未从那个噩梦中挣脱出去。蓝忘机下意识偏过头去,见那个人还好好躺在自己身侧,方才真正松下了一口气。

        可借着月光仔细看去,蓝忘机才发现魏无羡竟是出了满身的汗,乌黑的长发黏在脖子上,他紧紧蹙着眉头,似乎也陷入了什么深深的囹圄之中,偶尔泄出一两声压抑不住的呜咽。蓝忘机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有些惊慌地去探魏无羡的脉象,发现仍是平稳,才堪堪压下高悬的心脏。蓝忘机闭了闭眼,才想起来今日两人夜猎时的邪祟。

        那是一头狂化的梦貘。

        梦貘食人梦境,自然也善于编造梦境。那梦貘令半个村子都陷入了沉睡,二人也是废了不少力气才将其制服。梦貘最后吐出的那口黑烟,想来就是让人深陷噩梦无法自拔,蓝忘机不过远远地隔着闻到些许,都梦到这些已经许久不再想起的往事,魏无羡想必也是被困在了昔年梦境中无法挣脱。

        蓝忘机拧来湿帕子,轻轻擦去魏无羡额上和身上的汗水,握着帕子的手背上有隐隐露出的青筋,半晌,他直起身子,取过一旁放置的忘机琴,重新坐在了案桌前。仍是深夜,月光便悄悄地从窗棂之间洒下,蓝忘机垂了眸子,片刻后,清心音从他的指尖流淌而出。

        这种深陷噩梦别无他法,蓝忘机唯有以清心音一试,看看是否能把魏无羡从噩梦中唤醒。



         魏无羡死后几年,蓝忘机背上的伤好了个七七八八,他还是如同前些年一般逢乱必出,有时再弹出《高山》,老先生也不再说他琴声过于宏大,不过是偶尔叹上一口气,再露出似是欣慰似是苦涩的笑容出来。

        大约在魏无羡死后七八年,蓝忘机接到了一封歪歪扭扭的求救书信,待赶到那个位于西北边境的偏僻村落时,村里早已人心惶惶,满院嘁嘁喳喳,哭嚎声震天动地。可蓝忘机在村中却并未见一人伤亡,也未曾见到任何邪祟的影子。那村里的人不会讲官话,拉着蓝忘机用方言叽叽喳喳半天,蓝忘机仍是一知半解,只听明白是有走尸到了村中,他耐心追问道:“什么?”

        村中有呀呀学语的幼童在大人怀里不住的哭,见好容易请来的仙君还站在一旁不去除祟,嚎啕夹杂着呜咽声便更大了些,不知是不是从小受到的荼毒不浅,那个名号倒是喊得顺畅响亮:“夷陵…夷陵老祖!

        如同被雷击中一般,蓝忘机霎时僵在了原地,半晌,他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小心翼翼问道:“魏无羡?”

        村里人还是能听得明白这个名字,闻言拼命点了点头,用手指向山中,不知又急促地说了些什么,蓝忘机也无心再听,他抽出避尘,径直向山上飞去,疾风在他身边呼啸,干燥的空气刀刃一般切割过皮肉,却也抵不过蓝忘机胸腔之中即将喷涌而出的热切急躁。

         其实蓝忘机何尝不知,历年以来,冒充魏无羡的人数不胜数,仙门百家不知收到过多少封自称是夷陵老祖的挑衅信,单单江澄一人就抓回去不下百余名,关在莲花坞打得皮开肉绽也看不见魏无羡的半分影子。可蓝忘机仍是不肯放弃,他不过是抱着这一丝渺茫的希望,便肯穷尽山水之处,企盼着下一个长衫皂袍之人能是历尽千帆归来的魏无羡罢了。

       

         山村本就在北疆,深山中环境更差,怪石嶙峋,杂草丛生,蓝忘机怕贸然御剑错过些什么,便落了地自己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崎岖的山路上走着,洁白的衣衫蹭过泥土,落了满身乌黑的灰。

         不知绕过多少山路,在远远能看见山上一座茅草小屋时,蓝忘机才当真听到离自己不远处传来了几声走尸特有的呜咽声,紧接着,几具面目狰狞的走尸便歪歪扭扭地冲了出来。蓝忘机微微睁大了眸子,下意识地握紧了避尘,可他就连小臂都在微微颤抖,避尘上折射出的锐利寒光让他有些目眩。

        犹豫片刻,蓝忘机还是将避尘插回剑鞘,反手摆出了忘机琴,琴声铮铮响起,走尸的怒吼声不过安静了片刻,紧接着便更加狂暴地响了起来,离蓝忘机不过寸步之遥。见那走尸步履凌乱踉跄,毫无章法,对着蓝忘机的攻击也愈加无序起来,让人一看便知,大概是驭尸人自身心性焦急,陷入狂躁,尸体便不受了他的控制。明明对于蓝忘机来说只是弹指便可解决的问题,可不知为何,他的手指颤动几下,琴弦绷紧,破障音却终究没能弹出声音来。

        走尸的嘶吼声再一次响起,腐朽的气息扑在脸上,还不待蓝忘机有所抉择,走尸尖利的指甲已经划伤了他的肩膀,这才让他逼不得已地后退了数步。蓝忘机闭了闭眸,唇畔微微抖动,再睁眼时,清心音已经从琴上流转出来。

         大概是真的太过紧张惶恐,蓝忘机手指崩的极紧,呼吸也是急促不耐,他怕伤到对面的驭尸人,又要提防面前的凶尸,进退维谷之间,手指划过琴弦,蓝忘机这才发现,琴弦不知何时已经在他手边裂成两段。他一阵眩晕,勉强用避尘稳住了身形,一眨不眨盯地着树丛深处,走尸已经躺在了地上呜咽,除非幕后者动作,也不会再做出多余的反应。蓝忘机的手心发凉,他也不知自己是在畏惧或期待什么。

         笛声冲天而起,惊起了一大片林中的飞鸟。

         蓝忘机浑身一震,先是微微睁大了双眸,却又在细细听过那笛音后,如同被冷水当头洗过一般,整个人都沉寂了下来。他不懂笛音,说不出哪里的问题,可是听后却能他知道,这个声音不是魏无羡。

        蓝忘机将断了弦的琴背在身后轻轻叹了口气,冷声道:“出来吧。”

         树丛中一阵窸窣,那边沉寂了片刻,慢慢钻出来个身着黑衣的年轻人出来。那人果真不是魏无羡,可看起来也只有和魏无羡初学鬼道时一般大的年纪,拿了一只不知用什么削的笛子,见蓝忘机头戴云纹抹额,便直直跪拜在了地上,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蓝家仙长恕罪!”

        蓝忘机见他会讲官话,又能认出仙门标识,便将已举在手中的避尘略略放低些许,轻声道:“你是何人?”

        从年轻人断断续续抽咽夹杂的叙述中,蓝忘机大致了解,此人本来只是某个不知名的散修,家中的房子却突然被金家号称租借,实则明抢了去,以此强逼他为金家效力,他不愿,金家便扬言要杀去他全家人。他无奈之下带着年迈的母亲与新迎娶的妻子逃入了深山,眼下只担心金家家大势大,有朝一日再找到这里来。

        蓝忘机沉默片刻,低声问道:“为何习鬼道?”

        “……修习正道只能遭人欺侮,”年轻人抹了抹泪,恨声道,“修鬼道反而还能一搏,这不是实在是无路可走!我从未杀过人,凶尸也只是从荒山野坟中挖来的尸体,仙长若是要罚我,我绝无二话,只求仙长可以放过我一家老小!”


        蓝忘机看着眼前人声嘶力竭的哭喊,不由得闭了闭眼,只记得有人曾在他耳边道“管他熙熙攘攘阳关道,我偏要一条独木桥走到黑!”他那时气急,现在想想,是不是也不过是无路可走?

        蓝忘机张口欲言,却是哑了声音,不知何时,也是满嘴苦涩,他涩声道:“虽说如此,可炼尸终归是罪……”

        年轻人匍匐在地上,颤抖着捏紧了拳头。

        蓝忘机道:“下不为例。”

        “啊?”年轻人在地上愣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逃了死罪后,忙不迭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感激涕零道,“多谢仙君!多谢仙君!”

        蓝忘机微微叹了口气,他一颔首,正欲转身离开时,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回身问那人道:“你……为何假扮夷陵老祖?”

         年轻人从地上爬了起来,正在拍打身上的尘土,闻言挠头了挠头,有些木讷紧张道:“这……这不是因为夷陵老祖盛名在外啊,我想着若是我挂了他的名号,别人来找我麻烦的概率就能小些了。”  

        蓝忘机摇了摇头,也不知究竟是在说这概率不小反大,还是为这想法感到好气又好笑。他轻轻抚过忘机琴上的断弦,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魏无羡坐在自己身边,朗声说要送给自己一筐枇杷。

        蓝忘机道:“不要像他。”




         魏无羡睁开眼时,蓝忘机那首曲子已快弹到了末尾,外面天色已经开始渐渐泛白,似乎很快便能迎来日出,地平线最模糊的地方,隐隐约约出现了几道金色的光芒。

         魏无羡揉了揉额头,哑声唤道:“蓝湛。”

         琴声骤然停下,蓝忘机倒了一杯还是温热的茶水,递到魏无羡唇边,看魏无羡低下头来小口啜饮,蓝忘机轻声问道:“可还好?”

        “嗯,不太好,”魏无羡笑着伸了个懒腰,可脸上已经泛起了睡得舒适时的红晕:“一开始做了个很不好的噩梦,可后来,听见了你在弹清心音,好像就是个很不错的梦了。”

        蓝忘机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里便也泛出了一丝笑意:“那便好。”

        见蓝忘机离自己离得近,魏无羡替蓝忘机拨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发丝:“我听最后一遍……还没有弹完?”

        蓝忘机道:“仅有三个音。”


        于琴者而言,曲子停在这种时候总会有些不合时宜,蓝忘机坐回了琴桌前,魏无羡也在床榻上撑起身子,笑眯眯的看向他。蓝忘机泰然自若,按在弦上的手指轻轻收拢。



       第一响,习破障以继祖业,卫家门无患。

       幼年时老先生的身影渐渐浮现,已不再说他琴声有损,目光中充满了慈和。



        第二响,奏忘羡以表心迹,与爱人长隽。

         魏无羡手心温热的温度仍停留在皮肤,蓝忘机不必抬头,也知晓魏无羡此时必定将目光认真地停留在他一人身上。



         第三响,鸣琴音以平天下事,愿世间苍生,岁岁年年长婵娟。      

          随着最后一声琴音的落下,天边露出了新一天的第一丝曙光,昨夜的阴翳被彻底驱散,暖融融的阳光将万物都映上一层浅浅的橘红色。


        蓝忘机仔细一算,只记得,三次断弦,一为天上乐,二为阴晦乐,三为心间乐。

        第四次却只是为了除奸济道,为了与爱人长厢厮守,既为了芸芸众生,也成全自己那一点私念罢了。


        这第四响,是为人间乐。



       人间乐,悲与喜音落指尖

       唤天下寻常人家团圆不再是痴愿

       人间乐,聚和散无休上演

       此生一曲终了随西风送我归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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